本文转自 公众号 LO2VE 理塘,有删减。 [url=][/url] 我决定不让这个大脑袋的川菜厨师在海拔4014米的夜晚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于是我打断他的话头问道: “所以郑大厨,你来自一个有十七代历史的厨师世家?” “是噻——”他大邑口音。这是成都西边一个县城,就是318国道边上,曾经出刘文彩,如今出博物馆。 “我觉得你可以写一部你们家族的厨师史。” 我举出了一个例子: 《桑松家族百年记:侩子手世家》,一个世代从事侩子手生涯的法国家族,在法国大革命前后的两三个世纪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砍下了从强奸犯到公爵的许多脑袋。 此书值得一看!
我一向认为世界上只有性、食物和死亡三件事值得说。 桑松家族占据了死亡,至少郑大厨世家可以占据食物。 类似清河县的武大郎家族,武大郎、武二和潘金莲哥各占一界,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遇。
“我没有文化的嘛——”他说,顺手用围裙擦了擦他布满油腻的双手。 这话可能并不假,否则他不太可能给饭店起“天天饮食老成都郑大厨川菜饭店”这么个让人断句困难的店名。然而他居然会一点英语,还在招牌边加了Lonely Planet的Logo。但是Lonely Planet就是买账,并且年年都评选郑师傅为理塘第一。 没有两间店面,甚至都写不下郑师傅的店名。
如果这十七代厨师二十岁就结婚生子,那么这一支川菜厨师谱系可以上溯至340年前也就是1717年, 这一年你们热爱的四爷正在热火朝天地争夺帝位。 如果厨师们偏向文艺,年届而立才娶妻生子, 那么这一支厨师谱系可以上溯至510年前, 那也就是1507年,我大明武宗皇帝正在游龙戏凤。
然而当时并没有所谓川菜。公认的中国最早关于辣椒的记载是明代高濂撰《遵生八笺》(1591年), 也就是说,那时候还没有辣椒这种生物碱,造就今天意义上的川菜。虽然豆瓣酱的历史大概可以上溯到春秋时代。
没有辣椒,依然有厨师。 如今川菜布满了从成都出发至西藏再到新疆的全境。 无论是暮色苍茫的康定折多山拐,还是冰风呼啸的珠峰定日脚下,也或是冰雪皑皑的昆仑山脚下,总有一家川菜馆油腻腻的玻璃门为你留着温暖的夜灯。回锅肉、香肠炒饭,如果青椒没冻坏,还有青椒肉丝。 川藏线是一条川菜厨师的大道,其中就有郑师傅。
在四川大邑郑氏厨师世家传到十七代时,这一代郑大厨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到高原上发展。 他来到四川省甘孜州理塘县,海拔4014,被讹传为世界上最高的县城。 当时的理塘一派西部片风格,长发垂肩的牧民亮着大金牙骑着马招摇过市,没有微信和手机斗地主的时代,川菜厨子们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玻璃墙上贴了鸡鸭鱼猪牛羊甚至兔子的剪影,虎虎如生,仿佛老式照相馆。 牧民一家团团坐定,虽然不懂汉语,只需从藏袍中伸出手指点点几个剪影,炒锅就立刻热火朝天,辣椒豆瓣酱野葱一顿猛翻,撩骚藏袍里的辘辘饥肠。
当年理塘的康巴汉子们——网络图片
郑大厨背负着十六代祖先的荣耀,踏上了这片太阳反复烘烤的草原。、在那时候,高海拔如同药物一般吸引着游客,郑大厨的自我流放是英明的。 2008年前,川藏线路况糟糕,也没有如今天一般充斥着流氓无产者和狂热的资产阶级, 那时候川藏线和理塘还有很有世界尽头冷酷仙境的气质,往来走动着理想主义、漫游者和真正的梦想家。
春风又度催人老,江湖夜雨十年灯, 郑大厨从有猪头的“二哥饲料”口袋里倒出了十多本有葱花味的厚笔记本,这是来来往往的食客们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写下的留言和随笔。
在流行私记录的年代,郑师傅的日记本是带着葱花味的
日本游客规规矩矩地写下长篇的留言,一个个方块字排着长队。 他们多是为天葬而来,他们极为克制地描写秃鹫,对灵魂的思索, 并且花更多的篇幅讨论自己的肠胃、路况的糟糕、日程的安排, 在这后面可以窥见一个个躁动不安、饱经折磨的灵魂和肠胃。
欧美人则绝不反思, 他们在亚洲地图上划出粗重的一笔,带着泰国或者印度的海风从云南或西藏而来, 理塘是亚洲旅行地图上几乎必经的一站。 他们洋洋洒洒地描写路况如何之颠簸,理塘的荒野景色如何, 最后,郑大厨的土豆烙和牛肉汉堡如何让他们得到了来自家乡或者灵魂深处的慰藉,一展骚情。 郑大厨的笔记本上,还有闷骚的英国人赋诗一, 我试着翻译如下,很有莎士比亚的古风: 坐大巴来理塘 竟把老脸丢光 路上坑坑荡荡 恼得老子牙痒 终于到了理塘 没死老天赏光 看到牛逼风光 都在小城里藏 我们放开肚肠 玩命把美味尝 明天又要滚蛋 前路磕磕绊绊 滚到康定再说 三个傻瓜有我 这个歪诗作者将司机的嚣张神态画的很好啊
那时候,有古典风格的世界旅行家, 并不携带无人机,不拍星轨,也不搞新闻发布会, 用水笔在分辨率模糊的世界地图上划出一条粗蓝线,买一匹蠢头蠢脑的母马,就这么一路走下去。 指望通过五位数的里程,走坏的膝盖和唏嘘的胡茬来说服世界,而不是通过炒作和资本运作。
有骑着高轮自行车走川藏线的英国佬,仿佛自己构成一个游走的马戏团。 最早见识过这种自行车的是清政府的外交官员张德彝,他在日记中写道:“见游人有骑两轮自行车者,造以钢铁,前轮大,后轮小,上横一梁。人坐梁上,两手扶舵,足踏轴端,机动以弛行,疾于奔马。”很难想象这几个家伙穿着燕尾服爬上4500米,冰雪覆盖据说当年还有强盗的海子山的情景。 但他们就这样去了。 后来究竟如何?高轮车是不是翻倒在雪堆里?是不是遭遇到暗冰?是否和野狗谈笑风生?为何不见消息——然而这正是理想主义,虽千万米,吾往矣;我走我的路,与你何干?
吾道不孤,2000年代的川藏线上,有一身机车服,貌似窦唯的车手;有上海图书馆的退休职工,借这本葱油味的留言本向某同学致敬,郑大厨神秘地说这位职工的同学就是黑框眼镜的386。甚至有王石、李俊基和韩庚的留言,那时候王石还没有陷入危机,李俊基和韩庚还是小鲜肉,他们故作低调地藏在葱花和大量屌丝们的留言之间,深藏功与名,以至于郑大厨翻了很久才找到。 简单的几笔,夸赞他的厨艺,没用金边裱起来,泯然众人。
郑大厨的公共宣传类似于一位装饰艺术家。 他将许多人的名片和互赠的明信片胡乱地贴在墙上,仿佛是荒唐世界沉没之后在海面上留下的一大片垃圾。 八十年代风格的耶路撒冷、苏格兰古堡、瑞士少女峰、科隆大教堂,长发的嬉皮士, 甚至还插着一张肉红色的20泰铢钞票——你给曼谷酒吧小妹和双条车大爷的最低小费。 有些名片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例如一位秃顶如路易·德·菲奈斯的中年男子,其主业似乎是教中国人如何学黑人饶舌。 那时候,川藏线足够漫长,尚未挤满资本和廉价梦想, 白日焰火一样的荒唐还有一点点生存的气眼。
2008之后,郑大厨的名片墙上假行僧们就如同雨后春笋,摇旗呐喊, 与活佛们的心灵鸡汤堪称绝配—— 负责任的旅行,慢旅行,人文旅行,情侣旅行,自驾,禅悦之旅, 海报下一律带着微博、微信号码, 基本设定是假行僧式的——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扫我的二维码;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请在微信下打赏, 我无所谓停留在什么地方,我只要你追随。 热闹归热闹,但骑着高轮自行车走川藏线这种好玩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干出来。 理塘这一段的烂路,也终于成为历史, 如今进城卖菜的康巴汉子们能轻易地将自己的五菱红光开出140脉的时速。
这张图多少说明了今日川藏线在许多人心中的印象。
有假行僧地方,往往没有殉难者,但郑大厨这里是个例外。 克里斯婷‧波斯科芙(Christine Boskoff)和查尔斯‧富勒(Charles Fowler), 2006年在郑大厨这吃了饭,并用简单的英语互相交流,并写了留言。他们去攀登格聂雪山,随后失踪。 这一事件甚至惊动了美国领事馆,发出了寻人启事。 他们寻踪来到了郑大厨的餐厅,发现了那一则两人留下的关键留言,确认他们要去格聂登山。
一年后,两人的遗体先后被发现,格聂雪山的一场雪崩杀死了他们。 我在网上找到了关于克里斯婷‧波斯科芙的简短记录,是在她过世的同一年: 1995年克里斯婷在一次本土攀登活动中认识到高山导游公司Mountain Madness 的主要合伙人费希尔,竟成为生命里的一个转折点。 同年克里斯婷登上首座8000米高峰布洛阿特(8047m),96年登上卓奥友 (8201m),97年登上 洛子(8516m),实在锐不可挡! 费希尔在96年的珠峰大灾难中不幸死亡之后,该公司的财政即陷入破产的边缘, 克里斯婷当机立断,即以贷款的方式把公司全盘收购过来,并亲自担任CE及高山导游等等职务, 令公司站稳脚步,并迅速发展壮大起来。 现在该公司平均每年安排近200宗活动,年利润超过50万美元。 新闻报道最后感叹——多能干的女子!
克里斯婷‧波斯科芙和让她死于山难的格聂神山。
郑大厨珍藏的二人留言被四川省登山协会收走,一直没有归还,且毫无说法。 郑大厨除了以一个厨师的全力发表了怨念,此外毫无办法。 或许我和郑大厨还聊了更多,但由于我的小米5s手机在成都新南门客运站被江湖好汉们顺走,我无法告诉你们更多。
成都新南门客运站,许多川藏线传奇的开始
——我的法式宫廷式玉米烙你吃了吗——第十七代川菜厨师郑大厨问我, 这种据说来源于法国宫廷的玉米烙是这位川藏线传奇的心爱之物。 他将玉米切成细条,在滚油里翻煎,压制成馅饼状,又不使其焦糊和粘稠。 直至其颜色变成真正的古老黄铜色,却不沾油腻。 外壳酥脆,薄薄起酥,里面弹牙绵软,如同野马奔跑过肥沃的五月草原。
郑大厨从不旅行,十多年里他一直围绕着锅台,从厨房到餐桌是他最漫长的旅行。 有的人从不旅行,他只是系上围裙,敞开大门,磨好刀,等世界饥肠辘辘地杀上门来。 最后放毒——
有的人从不旅行,他只是等世界杀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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